耿仁坚
又是春风,不知不觉中。
当忙碌于生活奔波于生计,低头踽行中偶尔抬起头,辄会惊讶于门前花园中淡淡的绿色已弥漫开来。这时,我才明白,生命中又度过了一个新的季节,春风又如往昔一样鱼贯而来。
于是,想起了远行,想起了生命中曾经的风景。那一日,我终于从麻木的生活中抽身而出。那天是伊开的车,我们去了巨禺。
伊穿一身轻便衣装,显得格外青春。穿过小城,趟过乳山河桥,径直进入笔直的柏油路,我姥姥就住在这个乡镇。她不知我的大名,只叫我的乳名:顺和。她从来都笑迷迷的对我“顺和子——”,拖长了腔调,在大街上悠扬的唤我。一段腔调过后,她那小老婆脚就颠倒着向回走。这时候,我就从姥姥家东坡下的沟壑里一窜而出,悄无声息的跑到她的前面,她便“这穷死尸,吓死我了。”姥姥看见我从来没发过火,她顶多的一句话:这死尸。“死尸”应该读作“seshi”,是我们这乡土中老一辈妇女嗔怪小辈的一个常用词。现在,我的母亲辈基本上不用了,偶尔听到母亲一句也是很久前的事了,而这词我现在基本上只留给了我姥姥的专用词了。因为象她那个年纪的人基本上都先后去世了,而她又是我小时候最熟知的人了。姥姥小脚,是个真正的裹脚妇女,十七岁嫁给了我姥爷,生了九个孩子。我的五个舅都高大魁梧,最矮的大舅也是一米八。姥爷曾经看过山,我小时候好像看到过他,记不得什么模样了,只依稀记得他长的很高很大。据父亲讲姥爷是肺病而死的。他去世的早,没有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姥姥拉扯着九个孩子继续她的人生旅程。
最先将这个贫困家庭改变模样的是大舅。18岁,他就能挣上几个人的工分了。他得到了最累也最挣钱的一份活——“推脚”,就是用农村的小推车为公社或大队到城里为供销社进货。每天早上他五点钟就推起小车出发了,约两个钟头到了县城里,装满各种生活生产必需品后就上路了。他们一行几人,他总是推的最多(后来听大人说他能推到1800斤)。路上要经过两个大高塂,一个是卢上塂,一个是乳山寨塂。这两个大塂陡而长——有45度的坡度,大舅不歇息一气呵成,因而成了本地的豪杰了。他的巨大膂力,改变了人们对这穷困人家的态度,以前找事找茬的人家都关门不出了,避之如瘟。这一年,大舅为姥姥家盖起了一座高大的瓦房——在村中一块高高的坡台上盖起。让大舅斐声乡里的则是后来他的一系列努力。养对虾,使他迅速成为了当地的首富,豪侠仗义又使他的口碑不径而走,妇孺皆知。整个家族中因他的辉煌而门庭气象,后来三舅在烟台发展起来了,资产逾千万(听说)。
然而,近几年来,每每遇见大舅,辄生出无限感慨。正是春风依旧,物是人非。一个人的一生,运气应当是相衡的,早晚而已,这正如造物主给予大千世界生命的阳光是相等的。中年后,大舅的生意便一夜间一蹶不振,赌博耗去了他不少财力与精力,养殖技术与管理的匮乏以至环境污染等的恶化(天意,抑或他没考虑到?)导致了他的破产败落。而如今,豪侠的大舅还常求助于工薪一族的我。与大舅的坎坷相比,三舅生意好像还比较顺,具体他现在做什么,怎么样,我只能道听途说。据说,他现在在玩股票,他的儿子亦读书不多……
诸事纷纭。如今,我已40岁了,大姨在经历了一场乳腺癌变后尚健在,三姨却在一次突然的心脏病中去世了,二舅则无端的被 公安机关活活打死,好在其他舅舅、姨都还好。所谓过去了就过去了,一番沧海桑田之后,春风又越过寒冬如期而至。
与我最为知心的当属小四舅。他大我4岁,小时候我们就相处融洽默契,他好读书,读的也不错。当我考中专时,那天正是大雨倾盆,他一直把我送到县城考试。此后,我进入了大学校,与他接触的时间少了,10多年后,四舅与小姨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我欣喜若狂……这十多年间,正是我们人生努力的时刻,他去了日照后辗转到了烟台,他慨叹于我的聪明被环境、时光无情的抛却,乃至无情的戏弄污辱。
伊驾车轻快的越过柏油路到达山脚下了,我尘封的记忆因此又合拢起来。我们沿山而上,伊那潇洒的吉普将山路的陡峭碾的粉碎,让人感到这种超越坎坷的惬意与满足。顺半山腰俯视,一簇簇、一片、一山的桃花赫然而放,将黄褐的山峦染红染绿。山下是一泓水,水上无人,水边无船,山上亦无人烟。于是我们驱车直奔山坳那一泓碧水。这湾碧水是名为巨禺山水库,我们在岸边一石台上坐下。碧水清漪,尾尾鱼鳞荡然而逝又拥促而至,使人顿想脱光衣衫飞身而入,做出儿时站在高高的船舷上向潮头冲跳的那种壮举。顺水远观,一丛,一株乃至几株抑或混然一片的小树有秩序的布满山坡,比之那教科书上的山水画更形象更精彩。我忽然明白了,程式所导致的庸才泛滥,利欲导致的人生隔膜与情感的失却。
起风了,一点点微风,将水面的涟漪变大,向脚下直扑过来。风将一缕腐鱼的腥臭吹向脸颊。我顺风而去,如儿时那动作,找寻那条鱼,或许它周围还有更多的未曾腐臭的呢。我熟悉这种气味,感动于这种气味。这种水边特有的腥臭气息是小时候我快乐的源泉——那种得到许多、或许一篓“死”鱼而蹦跳雀跃的时刻。而这次感知,是在N年之后,是在历经诸多坎坷竟还迷惘于未来之时。
山风渐渐,凉爽略带湿润,伊感觉有点凉。驱车而行,强劲的原动力攀登而上,似乎我们要驾车奔上山巅。当车顺着山路绕行一周后,我才豁然惊觉:这一泓水远非我先前目之所及——伊的一番苦心让我感动。我之为艺,居于乡下,本来也未必不是好事,静心敛气,不为世俗所干扰,容易成就风格。而眼界的贫乏与生活的原生态所带来的冲击与阻力又常常左右于艺术。看来,处理好世俗与眼界的关系亦当成为为艺者永远的主题。
又是春风,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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